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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第一件:荒城筆記(三章合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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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第一件:荒城筆記(三章合一)

紅毛的腳根本不敢松開油門。

他這輩子沒有飆過這麽快的車,只要失誤一次,全車的人都得跟著他付出代價。

也許是壓力太大了,不嚼口香糖下一秒就會崩潰,紅毛欲哭無淚地再次搭訕瞎子:

“瞎哥,我右邊口袋裏有口香糖,能不能餵我一顆?”

瞎子恨不得一盲杖戳死他,但他還指望他開車,當即咬牙切齒地伸手胡亂摸索。

紅毛一邊大開大合地擺弄方向盤,一邊哈斯哈斯。

“瞎哥你摸我哪兒了?我怕癢,別別別……”

前面已經亂作一團了,李當心隨時觀察著後面的情況,不斷催促紅毛開得再快點。

社恐人拘泥在狹小車廂裏,兩只手十根手指來來回回啃,現在已經在啃第三遍。

沈笠閉上眼睛感受著潛藏在地底的龐然巨物。

毫無疑問,吸收了暗域氣息的怪物已經成長非常可怕的樣子。

以他現在的能力,即便運用符術,在沒辦法與它抗衡。

這點微弱的力量,在這樣的怪物面前,根本不值一提。

地面還在不斷塌陷,裂縫朝著四面八方蔓延。

李當心又要觀察後面的情況,又不放心前面開車的紅毛,一會兒看前面一會兒看後面,時不時還要指點幾句:“當心!前面有裂縫!當心!路斷了,換方向,快換方向!”

紅毛也著急,但是越是著急,就越是手忙腳亂。

“當心當心……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麽叫李當心了!”紅毛咆哮著往左打方向盤。

汽車突然來了段飄移,一車的人除了沈笠和社恐人外,驚叫出聲。

紅毛開了一會兒,結結巴巴的吼:“左……左邊也沒路了!”

左前方的路面上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,隨著地底怪物的追擊,裂縫越來越大。

李當心當機立斷指揮紅毛:“踩油門,沖過去!”

無數雙手從裂縫裏伸出來,想要阻止他們繼續前行,看得人頭皮發麻。

紅毛一咬牙,把油門踩到底。

車子以飛快的速度沖上一小段斜坡,騰空了一瞬後,重重地落了下來。

“砰!”

汽車落地帶來的顛簸,震得人屁股疼。

李當心回頭看向身後,剛才他們駛過的路面現在已經完全塌陷了。

車裏亂糟糟,只有沈笠,依然安靜地坐著,神情平穩得像個假人。

“你們看,那是什麽?”

紅毛在開車的間隙,看了一眼天。

只見不遠處的天空上,也有一團亮光。

一只體型碩大的狐貍從黑暗裏一躍而起。

剛才的絕境NPC手舉著螢石,坐在狐貍身體上。

而狐貍的頭頂,還有一個人。

狐貍的毛發在螢石的照耀下,雪白刺眼,閃動著光澤。

“叮鈴……”

隨著一聲清脆的鈴響,伏在狐貍雪白毛發裏的另一個人穩穩地站了起來。

那人的頭發和狐貍毛發是同樣的顏色。

他的手裏正托舉著什麽東西,具體是什麽樣子,看不清。

但那東西好像在不斷吸收著四周的黑暗。

很快,他們身處的那一小塊地方暫時亮了起來,但暗域的範圍太大了,那一小塊光亮很快又被周圍流淌而來的黑暗淹沒。

夾雜著怨氣的風像刀子一樣,刮得人臉生疼。

這是他們第一次和暗域抗衡,這團龐大的怨氣讓錢識萌生出退意。

即便是經過三年派件磨煉,即便是如今已經晉升到了【天】位,即便是身經百戰,面對這樣的場面,也很難再支撐下去。

“老大!”錢識頂著風大聲喊道:“要不咱們撤吧!”

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,這樣的暗域一向是能處理就處理,不能處理就放棄。

沒必要一直僵持在這裏,即便這個副本毀滅了,系統很快就能重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副本。

可他的呼喚沒有得到任何回應。

再這樣下去,他們兩個人遲早都要搭進去,老大究竟在堅持什麽?

錢識看向不遠處被螢石光芒包裹著的那輛汽車。

是因為那個人嗎?

之前暗域不斷擴大的時候,老大還特意讓他去給他們送螢石。

“是,他是救了咱們得命!那又如何?現在非得拿我們的命來抵嗎?”

錢識無法理解。

他是商人的兒子,他的人生一向講究性價比。

能占便宜就占便宜,沒有來由要把剛占到的便宜連本帶利都還回去。

“你先走。”葉鳴廊的聲音從前面傳來。

“那你呢?”錢識聲嘶力竭地喊道。

眼看著葉鳴廊沒有回應,錢識從狐貍身上一躍而下。

老大對他來說,是不一樣的存在。

既然他不願意走,執意要償還沈笠的救命之恩,那麽從現在開始,他會用自己的方式處理這件事。

汽車一路向前疾馳,經過幾次險境後,總算是把怪物甩開一段距離。

紅毛稍有松懈,就聽到後面的李當心大喊一聲:“當心!前面有人!”

紅毛一腳剎車踩下去,汽車因為慣性又往前了一段距離。

現在他們都看清楚了,攔路的那個人正是送沈笠螢石的絕境NPC。

“他不要命了?”

紅毛大罵一聲,就差一點點,剛才就撞上去了。

錢識的臉上沒有剛才賣東西時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。

他看上去很生氣,車一停下來,就怒氣沖沖地打開了後座的門,探身進去,一把抓住了沈笠的衣領。

“你!給我滾出來!”

車裏的李當心一下子就炸毛了。

“你松開他!NPC了不起啊,NPC就能欺負人?你憑什麽抓他!”

李當心一口咬在錢識的手臂上。

錢識只能松手。

“我沒事。”沈笠安撫了李當心一句。

錢識看沈笠木然的樣子,氣不打一處來,再次抓住了沈笠的衣領,一下把他從車裏薅了出來。

這次李當心沒攔。

車門“砰”一下關上。

錢識壓低聲音對沈笠道:“跟我走,我帶你避險!”

沈笠茫然地看了一眼天空之後,又看了看汽車,“那他們呢?不能一起嗎?”

“不行!”錢識第一時間否決了沈笠的提議。

帶他一個已經是嚴重違規了,帶這麽多,想都不要想。

“那我也不走了。”沈笠的聲音淡淡的。

仿佛被副本NPC單獨照顧,並沒有讓他感受到莫大的榮寵和優待。

錢識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“沈笠!”錢識帶著點呵斥的語氣,“別以為你救了我們所有人,就可以為所欲為!”

“我沒有為所欲為,我也不需要你來救我。”沈笠平靜地說道。

“他們不走,我也不走。”

錢識覺得此刻的沈笠像一塊頑石,他恨不得一錘敲碎他。

氣憤到極點的錢識考慮要不要直接把人敲暈了帶走。

他朝著四周看看,打算撿一塊趁手的石頭,卻又聽到他說:

“你們遇到危險的時候,他也沒有拋下你們。”

錢識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沈笠錘了一下。

他語調平平的一句話,竟然讓他散了無名火,忽然有些理解沈笠的做法。

錢識抿了抿嘴,再次開口的時候,語氣柔順了很多。

“可是你不走,老大也不會走,他堅持不了多久了。老大不走,我也不會走,你確定要把所有人的命,白白搭在這兒嗎?”

車廂裏,李當心和紅毛把耳朵貼著車窗玻璃,“他們在說什麽?”

“風太大,聽不清啊!”紅毛怎麽看都覺得這個NPC對沈笠不簡單。

地面在顫動,停在原地的汽車莫名其妙地顛簸了一下。

李當心急忙看向後面,“不好,又追上來了,紅毛,準備出發!”

車廂裏,李當心用力地拍打著車廂,示意沈笠快進來。

“別拍了,他什麽時候會看眼色了?直接出去把他拉進來!”紅毛現在和沈笠相處久了,都有經驗了。

李當心二話不說,頂著大風出門,又把沈笠拽了進來。

沈笠非常順從地鉆進了車裏,只剩外面的錢識滿臉陰郁地站著。

“要不要喊他進來避避?”紅毛小心詢問沈笠。

瞎子一盲杖敲在紅毛的腦殼上,“想活命的話趕緊出發!”

紅毛一腳油門踩下去,汽車疾馳而去。

安穩坐在後座的沈笠回想起剛才和錢識的對話,不由得透過車窗擡頭看天。

前面開車的紅毛也時刻關註著那裏的情況,時不時發出幾句感慨:“天上那個好像頂不住了。”

“應該不是普通人吧,那狐貍看著就不普通,甚至有點眼熟。”

“你還有閑工夫管他死不死?他不是普通人他肯定能活,但我們馬上都快死了!”

被錢識這麽一攔,他們又快被身後的裂縫追上了。

身處煉獄,天塌地陷……

沈笠低著頭,格格不入,沈默不語。

社恐人是第一個發現他不對勁的。

厭惡與人接觸的社恐人壯著膽子,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沈笠的衣袖,然後啃著手指,無聲地盯著他。

沈笠順勢把螢石放在他手上,朝他笑了笑。

那個笑容有些蒼白。

社恐人覺得,他看上去像是快要碎掉了。

一直都沒說話的沈笠忽然說了兩個字:“停車。”

剛才還吵吵鬧鬧的車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,大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:“現在?你確定?”

沈笠依然低著頭,毫無波瀾地重覆那兩個字:

“停車。”

天空颶風來襲,飛沙走石。

地面不斷開裂,怪物龐大的軀體從塌陷處鉆出。

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,到處散發著令人恐懼的味道。

錢識站在颶風中,看著汽車駛離一段距離又突然停下。

一個眼熟的身影走下了車。

即便穿了很多衣服,他的身影依然那樣單薄。

有一瞬間,錢識以為沈笠後悔了,所以再次下車。

那他為什麽不朝他這裏看?

那他為什麽不痛哭流涕地朝他跑過來,說他想活下來,讓他救救他?

車門還沒來得及關上,此時的紅毛依然不確定地問沈笠:“你……想幹什麽?”

副駕駛座上的瞎子緊抿著嘴唇。

永遠也不要懷疑瞎子的聽力,剛才沈笠和那個絕境NPC在車外的對話他聽到了一部分。

所以他還是做了決定了麽?

決定拋下所有人,跟NPC去避難?

人都是自私的,他不怪沈笠。

換了他自己,早在剛才就毫不猶豫的跟NPC走了。

“你們繼續往前開,不要停。”

沈笠說著,就關上了車門。

紅毛倒是想要停下來問個清楚,但是身後的危險已經逼近,他不得不咬牙踩下油門。

“停車!你還真丟下他?”李當心一邊看向後車窗,一邊催促紅毛停下來。

偏偏這時候,瞎子冷笑一聲。

“即便停了車,他又會跟我們一起逃命嗎?”

被絕望籠罩的瞎子殘忍地戳破了所有人的幻想。

“那個NPC,是來帶他避難的,只帶他一個人。”瞎子著重強調了“一個人”這三個字。

“明明能活,他憑什麽陪我們一起死?”

充斥在瞎子周圍的絕望感剎那間彌漫到整個車廂。

李當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。

她偏頭看向車窗外,裂縫處拼接而成的殘肢有如觸手一般,從地面席卷而起,擋在了前面不遠處,建起一座詭異而又血腥的高墻,吞噬了每一縷希望。

已經無路可逃了。

他們開上了一段絕路。

真正當死亡逼近的那一刻,車廂裏沒有尖叫,沒有哀嚎。

大家的反應出奇地平靜。

沒有人再去質疑和唾罵紅毛的車技,沒有人一遍遍地喊著“當心當心”,提前提醒紅毛避開危險。

所有人的臉色晦暗不堪。

唯獨社恐人,手捧著沈笠之前留給他的螢石,忽然小聲地呢喃了一句:

“他不會拋下我們的。”

沒有疑問。

這是一句肯定句。

“你醒醒吧!認清事實!”

瞎子是一個很現實的人,他不明白在這個時候還沈浸在幻想中的人,究竟是什麽奇葩。

社恐人強忍著與人相處的恐懼,低下頭再次喃喃:“他說往前開,不要停,你的速度不要慢下來。”

這句話是跟紅毛說的。

可前面已經沒路了……

紅毛閉上眼睛,面對著殘肢拼湊而成的怪物,大喊一聲:“不管了不管了!”

腳踩油門繼續往前沖,“大不了就是一死嘛!”

……

……

螢石在車上。

車開走了,也帶走了唯一的光明。

沈笠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,單薄的身形被席卷而來的大風裹挾。

碎石劃開了他避寒的外套,裏面的羽絨順著風源源不斷地飛出去。

沈笠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,脫掉外套,解開圍巾。

外面的風大到他一松手,外套和圍巾就順著風被吹走了。

錢識跟他之間隔開十幾米遠,危險逼近,他一個勁地揮手示意讓沈笠往他這兒跑。

他身上有螢石,他看不見沈笠,但沈笠是能看見他的。

只要沈笠能跑到他這裏,他就能帶沈笠傳送走。

快一點,再不快一點的話,老大就要堅持不住了。

錢識在原地等了一會兒,還是沒能等到沈笠,他就只能朝他所在的黑暗靠近。

不知道是不是跑錯了方向,他跑了很久,都沒有發現沈笠的身影。

錢識還在四處搜尋,嘴裏大罵:“這個傻子,究竟在哪裏?”

“不知道朝著有光的地方跑嗎?他不是傻,是蠢!我真是欠了他的!”

黑暗中的沈笠迷茫地擡頭,天空中的那團光,是葉鳴廊。

他的手上捧著一個類似於魍魎匣的東西,不斷吸收著暗域裏的怨氣。

也許是他的匣子太小了,根本裝不下這滔天黑暗,他有些站不穩了,差點從狐貍身上摔下來,任誰看了,都知道他在強撐。

不遠處的右手邊,是被怪物逼上絕路的隊友。

左手邊,是在風中喊到聲嘶力竭的錢識。

那麽多的生命搖搖欲墜。

脆弱得就像是他手中的玻璃杯。

他曾那麽努力,那麽小心地想要握住這些珍貴而又易碎的東西。

沈笠在黑暗中緩緩擡手,凝視著自己的掌心,從那裏捧出一團熾烈的光。

還在不斷搜尋沈笠的錢識忽然看到不遠處浮現出一團光芒。

螢石?

不對。

他只給了他們一塊螢石,而那塊螢石,被沈笠留在了車上。

那現在這團發光的東西又是什麽?

那團光太亮了。

亮到根本沒法看清光源到底是什麽,連帶著被光芒籠罩的一切,都無法看清。

沈笠閉著眼睛,單薄的身體竟然在那團光裏漂浮起來。

這是他第一次,嘗試著沖破自己體內的封印。

想要讓所有人都活下去。

想要變強。

可是這樣一來,就違背了他一開始想要成為普通人的願望。

矛盾,掙紮。

痛苦,不甘。

脆弱,迷茫。

想要一直普通下去,想要做只有普通人才能做的事。

想要捧著玻璃杯喝上一口溫水,和朋友一起吃一頓飯,在推杯換盞間談笑風生。

但是……

現實太殘酷,就像他的符術一樣,有得必有失,總要逼迫著他舍棄些什麽。

沈笠眼含熱淚,沖破了封印的一角。

於是,源源不斷的力量湧現出來。

疾馳的汽車內,紅毛腳踩油門,朝著那些擋在路上有如觸手一樣扭曲的殘肢沖了過去。

那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高墻。

眼看就快要撞上去了,所有人閉上了眼睛。

一道強光閃過。

緊閉眼睛的眾人,沒有迎來他們的末日。

“沒……沒撞上?”李當心很不確信地睜開一只眼睛。

剛才還擋在路上如同高墻一樣的殘肢,竟然被齊刷刷從根部被切斷。

汽車的外圍,似乎被一團溫柔有力的力量包裹著,漂浮了起來。

帶著他們一路越過危險,穩穩地落到地上。

大家忽然意識到了什麽,紛紛朝後看。

只見沈笠手托著一團光,朝他們這裏看了一眼後,又呆呆地擡頭看天。

這一刻,暗域裏所有湧動的黑暗都朝他翻湧而來。

眾人眼睜睜看著屬於沈笠的那團光漸漸變得微弱。

剛才沈笠出手救隊友的時候,錢識都看到了。

他只是隔空揮了一下揮手,就切斷了怪物高聳的手臂。

這是屬於人類的力量嗎?

那樣強大到讓人畏懼。

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微微顫抖的雙腿。

而他現在又要做什麽?

隨著屬於沈笠的那道光芒逐漸變暗,天空漸漸亮了起來。

葉鳴廊也意識到了什麽,命令狐貍去沈笠那裏。

“再快一點!”他催促著飛奔的狐貍。

周圍的暗域逐漸朝著沈笠所在的方向靠近,城市的各個角落重新亮了起來。

那些漆黑的怨氣聚集到沈笠的周圍,被壓縮成極其可怕的密度,將他團團包裹。

任何正常人身處其中,都會被攪碎。

可沈笠就在那裏。

他在做什麽,吞噬暗域嗎?

隨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,圍繞在沈笠周圍的暗域也逐漸變得越來越稀薄,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不遠處的錢識看呆了。

事情有點出乎意料。

起初,葉鳴廊跟他說是沈笠救了所有人,幫助他們完成了派件。

他還不太相信,覺得這個人應該是誤打誤撞,但是現在……

沈笠吸收完暗域後,天驟然亮了起來,而他始終低著頭站在原地。

周身上下的氣勢夾雜著暗域裏的怨氣,單單是靠近,就讓人心生畏懼。

他的掌心發黑,身體僵硬,宛如行屍走肉。

眼前漆黑一片,什麽也聽不到,就像是遠離了這個世界,無法感受到一切存在。

直到葉鳴廊朝他不斷靠近,像之前他喚醒他那樣,搖了搖他的肩膀,摸摸他的臉龐。

沈笠睜開眼,只能看見他模糊的輪廓。

“沈笠!沈笠!”

耳邊的聲音也模模糊糊。

葉鳴廊的語氣聽起來並不好,像是在罵他,沈笠只斷斷續續聽清楚了幾個字。

“你……瘋……”

“什麽?”

他喃喃了一句,想要聽清楚葉鳴廊的話,想要看清他的樣子。

“你是瘋了嗎?沈笠!居然吸收這麽多怨氣!”

現在聽清楚了。

“沒事的,你忘了嗎,我之前說過,我的身體裏,有一個很強大的封印,即便吸收了暗域,也沒有任何關系。”

沈笠強忍著身體的不適,朝他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。

像是等待誇獎的小孩。

葉鳴廊看著他,最大的危機過去了,他卻並不開心。

他抓著他的肩膀,言辭厲色地想要把他罵醒:

“吸收暗域?你把自己當什麽了?”

仗著自己的身體裏有強大的封印,先是吞噬掉那顆心臟,然後又吸收了整個暗域?

“可是你不是容器!你是人!”

“你是人啊。”

葉鳴廊此刻的心情有些覆雜。

在恨鐵不成鋼地喊出這一句之後,他才從這場突如其來的情緒中反應過來。

他到底在說什麽?他為什麽這麽急切地想要罵醒他?

沈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,關他什麽事?

太反常了。

這不像他。

葉鳴廊突然松開沈笠的肩膀,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。

他花了一小會兒時間,理清了一下思緒。

他會擔心他,是因為沈笠救過自己的命。

而每次和他相處的時候,都莫名其妙感到很舒適。

他木木的,呆呆的,不會反抗的樣子,總讓他控制不止地想要從他身上貪戀點什麽。

而這份貪戀,久而久之也許會成癮。

他把沈笠的存在比作煙癮。

可以偶爾用來調劑一下生活,但別想讓他永遠沈溺其中。

想到這裏,葉鳴廊看向沈笠的眼神忽然冷了下來。

“既然你本事這麽大,想必接下來也不需要我幫什麽忙了,錢識,我們走。”

錢識猶豫了一下,“可是他看上去……”

一副快要死掉的樣子。

但轉念一想,老大都說走了,他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。

錢識和葉鳴廊的身影轉瞬消失無蹤,因為【天】位榜的緣故,他們兩個在副本裏來去自由。

天徹底亮了。

蟄伏在地底怪物還在蠢蠢欲動。

紅毛還在一直向前開,前面地面上的裂縫越來越少。

殘肢拼湊而成的手臂在不斷回縮。

“怪物退回去了。”

但後座的李當心依然面露擔憂,“它不會是回去對付沈笠了吧。”

副駕駛上的瞎子冷哼一聲,“他本事那麽大,不需要我們擔心。”

“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冷血,好歹沈笠剛才也救了你!”李當心對瞎子的態度有所不滿。

瞎子給他的感覺,像一匹不懷好意的狼。

不合群,冷冰冰。

即便給他再多好處,也捂不熱他那顆心,說不定什麽時候反咬大家一口。

另一邊的沈笠,此刻已經昏昏沈沈地倒在地上,但葉鳴廊離開時的那幾句話,依然回蕩在他耳邊。

“可你不是容器,你是人!”

“你是人啊!”

這些話好熟悉。

他在夢裏,又回到了那個破敗的房間。

窗外遍地都是廢墟,火光騰騰,死氣沈沈。

渾身上下都很痛,他被人扶著坐了起來,嘴唇蒼白開裂,遍體鱗傷。

屋裏靜悄悄地跪了很多人。

他們一個個低著頭,忠誠而順從。

身邊一直扶著他的那個人也單膝跪在他面前,虔誠地吻上他傷痕累累的手背,摸了摸他的腦袋。

“死亡並不可怕,你知道的,我們是心甘情願被獻祭的。時間不多了,你也該,做出你的決定了。”

沈笠忽然揮開了他,心痛到無以覆加。

“可你們不是祭品,你們是人!是人啊……”

對我來說,很重要的人。

那個人忽然溫柔地撫上他的臉頰。

他的掌心溫熱,聲音動人,說出口的話,卻殘忍到極點。

“正因為我們都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,正因為重要,才能以符術獻祭,為你換來更強大的力量,強大到——能與之抗衡。”

沈笠閉上眼,眼淚漱漱落下。

“可我不想變強。”

不想靠著獻祭你們變強,不想失去大家,不想失去你。

他是那樣絕望而悲觀,聲嘶又力竭地說出深藏在自己心底的願望。

“我想做個普通人……”

夢裏的人面目模糊。

沈笠被一片黑暗吞噬,絕望充斥在每一個角落,包裹著他,將他拉向深淵。

“沈笠?沈笠?”

耳邊吵吵鬧鬧,剛從一場浩劫中幸免於難的豐饒不停地拍打著沈笠的臉頰。

看到沈笠依然昏迷,豐饒剛才還略顯焦急的臉上,露出了一絲慶幸的笑。

他從靴子一側拔出匕首,在沈笠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,最後移動到他心臟的位置,剛要動手,忽然聽到身後的響動,及時收手。

疾馳的汽車差點撞上他,車上的李當心張牙舞爪的大喊停車。

紅毛像瘋了似的也在高喊:“我也想,但是剎車失靈了!”

副駕駛上的瞎子一臉生無可戀。

“砰。”

汽車再次撞上路燈,被迫停下。

紅毛開車,全員戰損。

瞎子踹開了完全變形的車門,從副駕駛上滾了下來。

車內剩下的人也都掛了彩。

“哥,你怎麽樣了?你的腿?”

然後李當心殺氣騰騰地從駕駛座揪出了撞懵了的紅毛:

“你弄斷了我哥兩條腿!出來受死!”

場面一團混亂,豐饒覺得他們暫時不會察覺到這裏,於是再次握緊了匕首。

剛準備動手,身後的瞎子忽然一盲杖敲在了他頭上。

豐饒以為自己暴露了,收起匕首連忙回頭,看到是瞎子,不耐煩地罵了一句:“你走路不長眼?”

瞎子摸索著又一盲杖精準地朝他敲過來,“抱歉,我還真不長眼,我一個瞎子你也別跟我計較,麻煩讓讓。”

身後李當心和紅毛也吵吵鬧鬧的走過來,看見躺在地上的沈笠,“他這是怎麽了?”

“是哪裏受傷了麽?他怎麽——哭了?”

站在一旁的紅毛看了沈笠一眼,“也許是又做噩夢了。”

社恐人坐在地上,撿了兩根木頭,小心翼翼地為自己上夾板。

瞎子又要離群,臨走之前,路過社恐人身邊,盲杖戳了一下他的斷腿,提醒他:

“豐饒不對勁,盯著點他,我先走了。”

地底的怪物被沈笠之前的氣勢嚇到,蟄伏在地底不敢動,危機暫時退去。

大家把沈笠安置到路邊沒倒塌的民宅裏,忙碌完這一陣子後,才把註意力轉到了豐饒身上。

“就你一個人?你隊友呢?”

“都死了。”豐饒滿身狼狽地坐了下來。

“那魍魎匣呢?”

提到魍魎匣,豐饒的臉色越發難看了。

支支吾吾半天,才說被他弄丟了。

“我們這一隊剛到祖宅沒多久,就被一個戴著麻袋的怪人追殺,魍魎匣就丟在祖宅附近了,不難找。”

紅毛氣不打一處來,“搶著要拿匣子的也是你,弄丟匣子的也是你!”

豐饒沒了隊友撐腰,紅毛的氣勢一下子就上來了,沖上去就揍了他兩拳。

豐饒自知理虧,一打一個不吱聲,只是一個勁兒地捂著頭,像是在忍耐著什麽。

紅毛揍完了豐饒,又去查看沈笠的情況。

他看見李當心拿毛巾一點點幫他擦臉,沈默了一會兒,忽然在她身後道:

“他跟我們,不一樣……有些事情,你應該知道的吧……什麽能做,什麽不能做……”

紅毛以為自己說得很隱晦,李當心不一定能聽懂。

但她確實聽懂了。

李當心面不改色地擰了一下毛巾,轉身直面紅毛。

“我知道,我懂怎麽收斂自己的感情,我已經盡量不去喜歡他了。”

天上雲和地上泥,她是聰明人,知道什麽時候該動心,什麽時候不該動心。

李當心路過紅毛身邊的時候,停頓了一下,把毛巾丟在他臉上,送給紅毛四個字:

“你也一樣。”

紅毛楞了一下,蒙著那塊毛巾胡亂在臉上擦了一下。

這場短暫的對話,句句都是點到為止,也因此成為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
稍微休整一會兒後,紅毛揪著豐饒詢問魍魎匣大概丟失的位置。

找肯定要找回來的,但他不放心讓豐饒自己去找。

李當心和紅毛押著豐饒一起上路去找魍魎匣,沈笠還沒醒,由社恐人照看。

社恐人本以為他們頂多出去一兩個小時,可一直等到入夜了,回來的竟然只有豐饒!

豐饒手捧著魍魎匣進了門,看見輪椅上的社恐人正在打盹,聽見動靜,閉著眼的忽然睜開。

豐饒放下匣子解釋著:

“你妹妹和那個紅毛好像發現了新線索,讓我先帶著魍魎匣回來。”

社恐人心裏咯噔了一下。

出發前,他明明已經叮囑他妹妹小心豐饒,並且把瞎子的忠告一五一十地轉達。

他妹妹做事謹慎,肯定不會讓豐饒帶著魍魎匣這麽重要的東西單獨回來。

為了不在豐饒面前暴露,他裝作很困的樣子打了個哈欠,繼續閉上了眼睛。

豐饒大概沒想到,自己已經早早地暴露了。

看見社恐人睡了,而沈笠也還沒醒,也就不再隱藏,拔了刀背在身後,朝著沈笠走來。

只是豐饒剛一轉身,身後裝睡的社恐人已經提前一步一刀朝他刺了過來。

豐饒的手臂被劃了一道口子,出乎意料的是,沒有流一滴血。

破開的皮膚裂口裏,滿滿當當都是紙!

豐饒捂著傷口後退一步,臉上露出狠色。

“你果然和你妹妹一樣難纏!我倒是小看你了!”

他一松手,傷口處的碎紙屑飄落而下。

豐饒的臉色晦暗不堪,一把掐住社恐人的脖子,把他從輪椅上拖到了地上。

“怎麽?發現我不是人,害怕了?是你們逼我的!是你們先騙我的!”

豐饒的情緒越來越激動。

“一開始,我也以為我是人,我以為跟你們一起完成派件任務後,我也能活!”

“可是你們騙了我,根本不存在植物人對不對,我們的肉身早就沒了對不對!”

在前往祖宅的路上,豐饒和他的隊友被怪物襲擊。

豐饒眼睜睜看著王斌的胸口破了一個洞,沒有一滴血,他的身體裏全是紙片。

那一刻,豐饒才恍然大悟。

原來他根本沒有活著從那本書裏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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